比离别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亲眼见证生命的消逝。找到康语轩老年公寓创始人金恩京的时候,张辉(化名)已经濒临崩溃。张辉的父亲是一名认知症患者。因为父亲一直做出反复无常的行为,而且情绪非常激动,他不得不随时放下工作。想到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双重的压力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金恩京说,“有的家属突然发现,他每次来到这里都能有大把的时间和父亲或母亲聊聊天、散散步。在过去,他们只能忙着父母的吃喝拉撒,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去充分地爱父母。我们用专业的服务帮认知症老人过上有尊严、有梦想的生活,也让家属重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记者 侯佳欣 杨林宋 王 宁/文 牛宏超/摄 彭钊勋/视频)今年年初,92岁的付正国(化名)和老伴王善敏(化名),从北京东单来到30公里外的一座养老院。起初老两口有点担心,怕待不惯,也怕受委屈。但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经彻底把这里当成了“家”。
这是一栋占地3600平方米的三层小楼,每层都有落地窗,窗外有杏树和绣球花。书柜旁,随处可见的是住户们的合影,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如果不说,很难想象这其中大多数人都患有认知症。
在这家养老院创始人金恩京的眼里,这里不仅是一个养老机构,而且是一个老人和照护者共同生活的家。自2016年成立以来,这里不仅实现了老人零卧床,还帮助几十位老人撤去了导尿管、鼻饲管和尿不湿。
正如金恩京所说,“这里不是老人最后时刻的收容所,我们也不是在陪着他们等待死亡的到来,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保持生的欲望,找到生活的意义。”
2024年8月初,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记者走进了这家专门服务于认知症老人的养老院。
康语轩老年公寓的照护人员将老人的饮食习惯和喜好记录下来。牛宏超摄
记忆停留在某个瞬间
初夏的阳光从密枝叶间透射进来,落地窗前印满铜钱般大小的光斑。沙发上卧着一只慵懒的橘猫,正眯着眼享受惬意时光。
“山山,来吃饭!”一番寻觅,赵秋菊(化名)终于看清了橘猫的位置,她熟练地坐到了沙发另一侧,将橘猫抱起来。橘猫先是闻了一闻,然后扭头在其腿上一蹬从她怀里跳走了。
“我们早上刚刚喂过,山山已经吃饱了,吃不下啦!”在这里工作了两年的机能训练师余江走过来,边安慰老人边收走了她手里的咖啡豆。这已经是赵秋菊不知多少次把咖啡豆当猫粮了。
“赵奶奶原来也有只小猫,叫山山,可能是因为长得像,她总把土豆当成山山。”余江解释,而这只叫土豆的小橘猫,主人在这里去世后,也没被接走。
康语轩老年公寓一位老人去世后留下来的橘猫“土豆”。牛宏超摄
在这里,与赵秋菊一样的老人很多,他们像是被困在了时间里。余江说,与普通老人不同,认知症的老人情绪波动会多一些,记忆也是碎片化的。“他们的记忆可能停留在某一瞬间,我们一直在他停滞的时光里,扮演着他过往世界里的不同角色。”
说话间,90多岁的陈宏卫(化名)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穿了一件很正式的白衬衫,还背了一个帆布包。“要迟到了,学生们还在等我!”
陈宏卫年轻的时候在大学教书,一教就是35年。退休后又在社区里工作,也就是这几年才闲下来,没想到却患上认知症。他的记忆,好像总在大学那段时间徘徊。带领老人做机能训练的余江,被他当成了自己的同事。
一次他女儿来看他,“这是你余叔叔,是爸爸一个单位的同事。”听着父亲的话,陈宏卫的女儿哭笑不得,只能配合着余江一起和父亲聊下去。
“怎么不急啊,我也有课,那也不能饿着肚子上课啊,等我去给咱拿点吃的!”把陈宏卫扶到了餐桌前,余江走进厨房,不到五分钟就弄好了一杯牛奶和面包,给陈宏卫端了出来。
这时的老爷子又突然不急了,看着走过来的余江,愣了一下问道:“乖孙,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吗?”短短五分钟,在陈宏卫的世界里却已经斗转星移,过了无数个春秋。
他也很快转换了自己的角色,“今天周末啊,爷爷,我来看看你!你还没吃早饭吧?咱爷俩一起。”余江说,这里的老人都有一套他自己的沟通系统,所以要顺着他的话来说,才可能是有效沟通。有时候你可以是他同事,是他儿子,是他孙子,甚至是一个路人。
在认知症老人混沌的世界里,偶尔也有片刻的清明。有些人也会问上一句,“我已经搞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但这里的工作人员往往只会笑着回复一句,“什么也没发生啊,您看,今天的天气多好,我们要把握好时光,好天气总是转瞬即逝!”
这里没有卧床老人
11时15分,客厅、卧室里都安静了下来,老人们早早来到餐桌前坐好,等着工作人员准备午餐。92岁的金兰英(化名)慢慢拿出自己的围裙,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家在忙碌准备。厨房内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这群老人也像是老友聚会说着、笑着。
记者走进餐厅后,87岁的王善敏抬起了头,“你和我女儿似的,她也这么好看。我有两个女儿,都出国了,我和老头在这里!”王善敏旁边是她的老伴付正国,耳朵有点背,偶尔目光对上,就憨笑几声。
很快,付正国面前的餐盘几乎空了,唯独装丸子的碟子,只见他偷偷用勺子都放到王善敏的碗里。但事实上,他们的女儿昨天才来过,只是王善敏记不住了。
记者与康语轩老年公寓的老人们一同用午餐。牛宏超摄
“在传统的认知里,认知症老人通常被认为是情绪不稳定、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24小时严加看管。但他们只是得了一种疾病,我们不能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去限制他们的自由。”在金恩京看来,在专业的照料下,认知症老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在金恩京眼中,这不是一家养老院,而是老人的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替代家给予人的安全感。我们希望住进公寓对老人来说仅仅是搬了一个家。”这里没有前台,30多位员工像家人一样共同照护着近90位老人。
金恩京介绍,这里一共有63间房,分为南区和北区。住宿的房间被分为四个单元,每个单元有自己备餐用的小厨房和会客厅,每位老人既有独立私密的活动区域,也可以走出房间享受公共空间。
在这里,没有一位老人是长期卧床的。“很多老人在来到公寓前都是卧床的状态,插着鼻饲或者尿管,我们会请不同专业的人为老人做全方位的评估和照护计划,有些老人四肢比较僵硬,我们帮助老人做一些康复训练,想办法采取不同的方式让老人坐到轮椅上。”
坐上轮椅的老人可以脱离那张两平米的床,去院子里看花开花落,感受鸟语花香,和所有人一样去餐厅吃饭,一起晒太阳、演奏乐曲、做康复训练……从卧床到轮椅,这样的结果不能仅靠“爱”和“情怀”,还要有专业的服务、团队的协作以及老人本身对“生”的渴望。
他们从不是“累赘”
13时15分,海马记忆工房内也热闹了起来,老人有自己走来的,也有被轮椅推来的,他们熟练地来到不同的小桌旁。画油画、做手工、织毛衣……每位老人都乐在其中,也许他们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做这些,但有人陪伴着做点什么总是高兴的。
“蔡爷爷,这个帆布包是要送给山区的孩子,您看看想画一个什么?”90后志愿者黄齐(化名)大声地在蔡志强(化名)耳边说了几遍,终于得到了回应。蔡志强拿起笔,在帆布包上画了花、草、树木,尽管握笔的手有些不稳,落笔边缘也有些毛糙,但他依旧无比聚精会神,生怕画错一点。
康语轩老年公寓里,蔡志强在志愿者的引导下在海马工房里自制帆布包,做好后向记者展示成品。牛宏超摄
不远处,蔡志强的女儿蔡敏(化名)正在电脑旁忙碌着,她也是这间工房的负责人之一。“我前几年就退休了,一有空就过来陪陪我爸妈,给他们带个画本、毛线啥的,打发一下午的时间,有的时候其他老人也在,那就一起照顾,大家也图个红火热闹。”蔡敏回忆,来的次数多了,金恩京也记住她们了。
有一天,她问我们,“如果给你们一个场地,能不能让所有老人都参与进来?”经过蔡敏和几位家属的商讨,在金恩京的支持下,2020年11月11日,海马记忆工房开张。
蔡敏介绍,每周一三六下午,工房都会开放。也会安排很多特色活动,比如养老院定期会举办跳蚤市场,一个月至少有一次,志愿者、家属、社会群体都能走进养老院,老人可以摆摊卖自己的作品,也能用代金券购买,还能讨价还价,感受一下闹市的烟火气。
“老人的一些作品还会参与慈善拍卖或被企业买走用于公益活动,如今,不少老人们的作品已经跨越千里,来到了新疆、贵州、青海玉树等多个地区的孩子们手中。”蔡敏说,这部分收入也会全部给到老人,虽然不是很多,但对老人来说,这是他们还对这个社会有用的最好证明。
记者与康语轩老年公寓的老人聊天。牛宏超摄
每个人都是赢家
晚上8时,三楼最靠里的房间里,22岁的吉言秋丽正在给坐在轮椅上的叶梅欣(化名)泡脚,然后她又陪着叶梅欣去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到了睡觉的时候,叶梅欣依依不舍地拉着吉言秋丽的手说,“乖乖,咱们一起睡觉吧,在这挺好的。”
吉言秋丽抱了抱叶梅欣,“您先休息着,我一会就来啦!”不一会,等秋丽再次返回叶梅欣的床前,这位可爱的奶奶已经安心睡着了。
吉言秋丽是个“00后”彝族姑娘,专业是老年保健与管理,最初是到这里实习的。她是这里人气最高的工作人员之一,很多爷爷奶奶都把她当孙女看。“我主要负责老人们的洗漱、分餐、活动等,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每天都会有新鲜的事情发生,开心的、好玩的、生气的、无奈的……老人和自己的各式情绪充斥着我的生活。”
康语轩老年公寓照护人员陪伴老人用餐。牛宏超摄
在这个平均住户年龄接近85岁的养老院里,也经常会听到离别的消息。第一次接触到离别,吉言秋丽是在一次普通的夜班晚上。“那天晚上奶奶一直发高烧,每隔10分钟就要监测一次奶奶的生命体征指标。”吉言秋丽回忆,凌晨2时50分的时候,怎么也测不出来了,介护团队反反复复地尝试,直到最后我意识到,奶奶已经走了。
比离别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亲眼见证生命的消逝。找到金恩京的时候,张辉(化名)已经濒临崩溃。张辉的父亲是一名认知症患者。因为父亲一直做出反复无常的行为,而且情绪非常激动,他不得不随时放下工作。想到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双重压力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家属的焦虑和压力会传染给老人,老人会觉得自己在给孩子们添麻烦,不知所措。这样就会陷入一个恶性循环。”金恩京说,最终张辉选择求助我们。他父亲刚来时,我们每天都会给他发很多父亲的视频,但是他仍无法平复自己焦虑的心情,对一切都感到不放心。
直到几个月后,张辉终于能平静地和父亲坐下来聊聊天。金恩京告诉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记者,“有的家属突然发现,他每次来到这里都能有大把的时间和父亲或母亲聊聊天、散散步。在过去,他们只能忙着父母的吃喝拉撒,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去充分地爱父母。”
“我们用专业的服务帮助认知症老人过上有尊严、有梦想的生活,也让家属重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同时,我们也让更多的人知道,认知症仅仅是一种疾病,认知症老人可以像正常老人一样生活。”金恩京说,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是赢家。
离开的时候,多功能厅内正在播放动画片《寻梦环游记》,下面整整齐齐坐了六七排的老人,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大屏。
也许过了今天,他们就会忘记这部电影的内容,忘记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但在此刻,他们拥有彼此的陪伴,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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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文章来源: 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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